Mocha清识

依然小甜饼，字数8K7

（一）

酸奶是什么味道的？甜甜的，但不是很甜，也不是真的酸对吧，总之很特别。密度上看，有浓稠如布丁的，有比较清爽一些的。一般来说低温，带着细腻的凉意，吃在嘴里，润润的，不会叫人想着在品尝某些益生菌，只是会莫名地开心。

 

在之前的二十多年里，黄少天非常非常喜欢酸奶。

 

他广州的家中、蓝雨的冰箱里，屯着各种牌子，各种口味，从不断货。可以说，他一直勇于尝试开拓黄氏酸奶界地图。

 

吃法上，黄少天也有五花八门的创意。比如早餐时最简单的酸奶加中西主食搭配，午餐后当做甜点来一杯，晚饭多吃了一点，于是开罐酸奶权当消食，深夜忍不住吃了点烧烤夜宵，辣椒粉撒多了，那必须配合解辣神器酸奶再来一杯。

 

他是真的真的热爱酸奶，认为自己绝对有着酸奶依赖症。他感恩酸奶在自己这短短二十多年生命中的相伴相依，直到今天——

 

直到今天，他才意识到，任何事情都是多面性的。

 

酸奶是。

 

人也是。

 

比如他头一回因为吃坏了酸奶上吐下泻浑身不适，凌晨3点头疼酸胀，现在手背上接着针管坐在急诊输液室里，冰凉的液体正缓慢地流进他的静脉。

 

比如不远处正在俯身替他打热水的那个身影，24小时之前还不知如何相处，看到时心头会起无名烦躁的那个身影，眼下怎么看怎么顺眼。

 

那个身影打好了热水，向自己走来。夜班小护士在一旁偷偷瞄对方，可对方丝毫没觉察，一如既往地对这些外界信息钝感到极点。他手上那杯热水水面平稳，几乎不晃，就这样从十米开外一路递到自己跟前。

 

发烫的水蒸气一瞬间自下而上接触到下巴，将胡思乱想中的黄少天拉回神来。

 

周泽楷，那位刚被他发现另一面的人，无奈地看着他，左手是热水，右手还有一小袋子药：

 

“冲半包？整包？”

 

“啊，整包吧，谢谢！”难得黄少天话说得磕绊，盖因他今天接连遇到了两个意外——酸奶让他失望让他崩溃，以及发现周泽楷沉默寡言之外，使人心生好感的另一面——低调温和又体贴。

 

周泽楷见他不说话，当他是身体不适到话都说不出，眼神里多了几分同情。他在黄少天隔壁坐下，拉过小桌板，把热水搁在上面，认真地撕开那包冲剂，倒进杯中。

 

黄少天不说话，在一旁安静看着周泽楷做这些事情。等到冲剂颗粒哗啦啦扩散水中，黄少天心底“啊”了一声，接下来应该搅拌了，但他们匆匆来了医院，谁会随身携带一把勺子或者一根筷子呢……

 

只见周泽楷在他忧虑的眼神中，变魔术似地掏出一根咖啡搅拌棒。似乎是猜到黄少天会惊讶，他偏过头对上黄少天的目光，解释道：“问护士站要，给的。”

 

黄少天忍不住“噗嗤”一笑。心想联盟的脸在这时还真好用。可惜妾有意郎无心，这里是医院又不是星巴克，哪里还会替每位病人准备搅拌棒，多半是医院工作人员茶水间自备的。可惜周泽楷无法体会人家想要示好的心态，想着刚才周泽楷八成认认真真地对人家说“谢谢”，然后这段相遇在周泽楷这头就算画下句号，黄少天不免有些同情起那位夜班小护士来。

 

不过，作为既得利益者，黄少天弯弯嘴角，能蹭到周泽楷光环自带的福利，这个糟糕的夜晚，似乎变得不那么糟糕起来。

 

他看见周泽楷搅匀了冲剂，又端起来下意识地吹了吹才递给自己，脸上笑意不自觉扩大几分。

 

“喝完睡一下。”周泽楷在他低头喝药时提议，说是提议，听起来却不容拒绝。

 

黄少天抬起头，愣了愣，扎着针的手背下意识抬起来一点，周泽楷敏锐地领会黄少天的担忧：“不睡，会看着。”

 

“不用不用周泽楷你先靠着睡一下，或者干脆先回中心吧，明天……”他顿了顿，意识到已经是第二天了，“今天还有常规训练。替我请个假，我挂完剩下的，自己打车回去。”

 

周泽楷缓慢又坚定地摇摇头，不接话。他也不看黄少天，就抱着胸坐在那儿刷手机。这种我不说话，但是不配合你气死你的态度，让黄少天一瞬间又仿佛回到了24小时前。

 

周泽楷有着非常独立的人格和难以动摇的主见，对上周泽楷，黄少天每每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错觉，又无力又胸闷。

 

当然了，24小时之前的他，除了以上情绪外，还包括了烦躁。三者叠加，让他得出的结论是——自己绝对、绝对讨厌周泽楷。

 

然而现在享受着这样沉默又固执的人的关怀也是他。讨厌这个情绪，也不知何时，转换成了又感动又气的心情。

 

拿周泽楷没办法，头还晕，全身也疲惫，刚喝了药的胃里暖和许多，困意便跟着重新回笼。他索性放弃挣扎，往椅背一靠，听从周泽楷的意思闭目睡觉。

 

（二）

 

坐着睡毕竟不舒服，这一觉不算安稳，黄少天一直在半梦半醒之间，他眼里掠过各种场景，说不清是梦还是记忆。但是蛮清晰。

 

比如刚和周泽楷成为室友时的，他单方面和周泽楷冷战了几次。

 

因为世邀赛集训，来自不同战队的选拔选手在一同生活和训练。叶修要求大家尽快增进熟悉，为所有有配合需要的选手安排了双人间。

 

两人同住一周后，黄少天整个情绪都低落了。

 

他喜欢和人聊天，但周泽楷更喜独处，聊天对他而言不是必需品。他尊重黄少天挑起的话头，但总是很快用简短的几个词终结当前话题。简直是聊天杀手。

 

生活习惯上，周泽楷饮食精细，而且挑剔，自我要求严格不说，还会反过来好心提醒他注意。比如黄少天夜宵吃辣配酸奶这个习惯，从小到大没人提点过他，到周泽楷这里，一周说了自己三次。虽然每次语气淡淡的，神色认真，但黄少天不知怎么看着那双好看的黑眸望向自己，眼底写满的是“我觉得这个习惯真的很不好你不考虑改掉吗”，就莫名火起。

 

按理说黄少天这样外向热爱交友的人不应该对别人的好意如此排斥。可每每想起周泽楷聊天时消灭话题的能力，配合训练时两人无法完美体会对方意思的吃力状况，他就有种“你倒是在别的地方多说点啊别在生活细节上管我”的烦躁心情。

 

他梦见自己几次生气后，把自己气得要鼓成河豚，从早到晚没和周泽楷说话，然而对方却似乎领会不到自己的生气，甚至他第三次单方面冷战后，周泽楷看他掏出外卖APP准备叫夜宵，竟然，竟然……走到冰箱前，把自己冰得好好的酸奶拿了出来。

 

还敢对着自己要炸的眼神认真解释：

 

“冰的，配辣的，不好。”

 

啊啊啊啊啊周泽楷你是当我十二岁小孩子吗？

 

黄少天捏着手机，忍了再忍，才忍住没把手机摔到那张好看的联盟金字招牌上。

 

可是大概老天都偏爱周泽楷，或者和周泽楷一样，是养生爱好者，因此决定出手教育一下自己。

 

前一天晚上黄少天叫了一盒麻辣小龙虾后，习惯性地掏出冰箱里的酸奶来解辣。

 

周泽楷就在此刻走进宿舍，下瞬间注意到自己辣得发红的嘴唇，以及自己手中那罐冰镇酸奶。

 

不作死就不会死说的大概就是这般。

 

黄少天眼看着周泽楷已经皱起了眉，喉结动了动，马上就要开口阻止自己，也不知哪里来的冲动，吸管都不要了，一把撕开酸奶盖子，吨吨吨就灌了下去。

 

周泽楷到底没有说出什么话。只是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不赞成地看了自己一眼，把自己看得心虚几分。

 

彼时黄少天还理直气壮地想，没错，怎样，小爷自己的胃自己把握，二十多年没出事，说得就是我这样和酸奶天生一对的配合操作。

 

结果没过半小时，周泽楷刚洗完澡出来，就看到缩成一只小龙虾，痛到在床上打滚的黄少天。

 

然后……他在洗手间上吐下泻折腾了大半晚上，等第三次扶着墙出来，背后的冷汗已经差不多把睡衣T恤湿透。

 

他发现周泽楷还没睡，心中涌上歉疚之情：“抱歉……”

 

他住了口。

 

说抱歉，还有呢？难道说我错了得到教训了我应该听你的话不喝冰酸奶？黄少天的骄傲和面子让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可周泽楷却起身向他走来，一只手绕到他背后，撑起他快要站不住的体重。

 

他才注意到，周泽楷一身睡衣被换掉了，现在穿的是可以直接外出的休闲装扮，甚至脸上还不合时宜地带了个口罩。

 

这么晚了要外出？在室内带什么口罩？他刚想问周泽楷，新一轮的绞痛再度来袭，腿窝一软，不小心整个人都挂到周泽楷身上。

 

他感受到撑住自己的手臂一紧，接着另一只手快速摸了摸他的脖颈。

 

“冷汗，会感冒。一会换件衣服。”

 

换衣服……？黄少天困惑地抬头，对上周泽楷严肃忧虑的目光。后者已经把决定替他做了：

 

“刚叫了滴滴，去医院。”

 

周泽楷的强势在那时展露无疑，黄少天无法反驳，或者痛到反驳不出，总之他全程听了周泽楷的话，换好衣服，三十分钟后，他们已到了这家医院里。

 

后来他几乎什么都没做，全程都是周泽楷在忙。替他挂号，帮他回答医生的问题。他在一阵阵疼痛间精神恍惚，只记得自己每每痛到要跪到地上时，一直有一双手支撑着自己。

 

温暖又有力。

 

……

 

黄少天悠悠转醒，第一反应不是看盐水瓶子有没有快空，而是下意识地看向身边，正好对上周泽楷投来关切的眼神。

 

他忽然有种被张新杰释放debuff的错觉，仿佛全身坚固带刺的防备一瞬间卸去。

 

他清了清嗓子，不意外周泽楷在此刻递过来一杯温热的水。水润过喉咙，也柔软了自己的心。

 

医院使用已久的灯管散发着柔和的鹅黄色的光，有小虫子在旁边盘旋，凌晨的急诊输液室里没几个人，护士站里，小护士托着腮望着不知何处发呆。

 

窗外，一轮弯弯的月亮安静地挂在天际，沉默又迷人，宛如眼前人的眉眼。

 

黄少天忽然就想和这眉眼的主人聊聊天。

 

“你对这家医院好像特别熟悉？”

 

“嗯。以前……陪奶奶看病。”

 

“抱歉，我们换个话题吧。”黄少天意识到这个话题可能对周泽楷来说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特别不好意思，第一次欲要提前终结自己挑起的话题。

 

周泽楷轻轻笑了一笑，摇摇头：

 

“没事。”

 

黄少天忐忑地抱着那杯热水，听周泽楷慢慢讲了当年的事情。

 

原来周泽楷在意饮食是有原因的。

 

原来他对医院的这些熟悉，都来自于数次陪同亲人在药房和消毒药水蔓延的环境里进出。

 

所以他才这样…知道自己不开心，也要提醒自己注意。

 

“你知道啊……”黄少天偏过头去看更远处那排椅子，说不上是不好意思，还是气闷。

 

知道自己介意，但仍坚持要提，这样的思维方式如果是在昨天甚至更早被他所知，估计只会换来讨厌感受的加深，然而此刻这酸涩又温暖的微妙心情……和“讨厌”两字怕是风马牛不相及。

 

周泽楷没有注意到黄少天语气里的郁闷感，大概还沉浸在以前的回忆里：“……知道，但还是想说。”

 

“为什么？”黄少天喃喃问他，也像问自己。

 

“因为是朋友。”周泽楷回答得很快，话里话外是满满的理所应当，仿佛黄少天问了个很蠢的问题。

 

“哈哈哈是的！哈哈哈哈……”黄少天把脸埋进那只没有扎针的手里，低低地笑起来。

 

周泽楷的思路简单直接，又正确无比。他们是认识多年的对手，现在一同面对世邀赛的搭档，说是朋友完全不为过。从头到尾，周泽楷都是用对待朋友的心态来面对自己，一边坚持保持自己的原则，一边关心着自己。

 

从头到尾，他并没有特别针对自己。

 

少言寡语是他本身的样子。

 

贴心和体贴也是他本身的样子。

 

唯一想不通在单方面较劲的人是自己。

 

黄少天笑完，一身轻松。药瓶快滴完，周泽楷起身去喊护士。黄少天下意识地抹了抹自己的额头，冷汗早不出了。他动动肩膀，伸伸腿，感觉全身舒服畅快许多。

 

大概是好心情和有效的药剂，以及来自朋友的关心三重效果让他能在短短一夜之后，顺利地恢复元气。

 

这之后的训练中，因着黄少天放下了莫名的敌意，两人配合也渐渐融洽起来。

 

（三）

 

随后的世邀赛赛程，从上海到苏黎世，两人依然同住一间屋子，彼此之间的熟谙感，从赛场扩展到实际生活中，渐渐培养出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明白对方想法的默契来。

 

连叶修都忍不住调侃黄少天：“轮回的对手竟然掌握了针对轮回队长的读心术，下赛季轮回老板要来收买你了。”

 

“滚滚滚！”这是黄少天的反应。

 

和周泽楷熟悉后，他在说话风格上也有被影响，体现在怼人的垃圾话上，就是简短许多。

 

世邀赛结局如何不提，毕竟只是短短一个多月。大赛结束，众人拖着行李在机场挥手告别，转机的转机，回家的回家，这日之后，他们便要从并肩作战的袍泽关系，重新转为针锋相对的对手状态。

 

对于黄少天来说，抛开竞技水平上的提升，这次特殊经历收获主要有二，一是让他戒断了酸奶依赖，二就是收获了周泽楷这位朋友。

 

接下来两人稳稳地维持了平淡又令人舒服的朋友关系。偶尔会互相邮寄零食，逢年过节也必有单独的红包和问候微信。

 

黄少天回蓝雨后，冰箱里的酸奶再没有吸引过他的目光。面对队友的问询，他的解释是：“一喝酸奶就过敏，不喝了不喝了。”

 

他扔掉了过期的酸奶，分完了剩下的部分。之后每次训练时，手边多了一杯保温杯，里面是清淡无味的温水。

 

这在南国的广州，显得有些突兀而特别。

 

黄少天自己也意识到了行为上的怪异点，然而每次喝下温水时，不知觉总能想起那个医院的夜晚，在回去的出租车上对自己说：“比起酸奶，多喝点温水会更好”的黑发黑眸青年。

 

然后他自然而然地将那缕怪异心情抛在脑海，旋开保温杯来，让温度适中的液体汩汩流过喉咙。

 

不过再有的两次世邀赛，两人却没有机会同住一间房。每年的战术规划都需要变，搭档也随之改变。

 

三年光阴如水般流过，荣耀联盟新人层出不穷，不管是轮回还是蓝雨，都到了王朝交替结点。

 

黄少天和周泽楷在同一年先后退役。

 

除去荣耀，未来的路还有很长。

 

黄少天出国进修，为回国后续的任职做镀金准备。语言压力加上学业压力，以及时差的客观影响，黄少天在群里活跃次数骤然下降，渐渐和国内这批人减少了联系。

 

周泽楷倒是出乎很多人意料地，干脆推掉了S市体制内的邀请，继承家业做起了生意。生意和荣耀有些关系，因此留在联盟里的人多少有机会和他在各种场合碰面。这样看来，即时周泽楷离开了联盟，没有了广告代言和露面机会，但关于他的消息，新闻却从未中断过。

 

黄少天偶尔听留在联盟总部的喻文州讲起一些故事，有趣的，关于与周泽楷的公司上的生意来往，这位当年赛场上的枪王，依然让人既佩服，又头疼。

 

“小周好像比以前更难搞定了。”立场转换后，喻文州代表联盟利益，有时候和周泽楷势必会有利益上的冲突。电波那头的，他描述的话里带着笑音，还有点无奈。

 

“队长你弄错了，周泽楷一直是这样的。”

 

黄少天哈哈大笑。心想，周泽楷就是没有变过，依然是这样固执，有自己的主见和想法，不管是退役道路的选择，还是现在这般跟联盟接洽时，“毫不顾念旧情”的做法，与当年在医院坚持不肯回去，说着“知道，但还是要说”的周泽楷，一直是同一个人，会气到你，但是没有复杂的心思和弯弯道道，他的心思简单直率，就如每一次巴雷特狙击射出的子弹一样，有着强烈的男性的帅气感以及……可爱。

 

放下话筒的他，下意识地拿起手边的保温杯，下意识地旋开杯盖，喝了一口。温热的水滋润了难得说了太多话的喉咙，也让他忽然感慨，是巧合吧，自己和这人成为朋友后，竟然也戒断酸奶这么多年了。

 

黄少天一直对外声称自己因为那次酸奶导致的急性肠胃炎，从酸奶依赖症转变为酸奶过敏症，这么多年了，他也的确再没喝过一口，任何形态的酸奶。

 

就如他年少时相信自己有着酸奶依赖症一样，现在对于酸奶过敏症，他也是如此相信着——这是生理上的状态。

 

然而黄少天却没想到，任何事情和病症，除了有它的多面性，还有无法预知终止时间的不确定性。

 

他和酸奶的关系，竟然还有再次被扭转的一天。

 

（四）

 

那天，他很凑巧地被学妹塞了一堆零食，表达对自己帮忙指导论文的感激，其中就有一瓶酸奶。

 

黄少天一眼看到透明玻璃瓶里盛着的乳白色，将它掏出来递给学妹，说自己不吃酸奶。

 

“没有酸奶过敏症的。”学妹意外地坚持，她是医学部的，对黄少天的说法嗤之以鼻：“学长你顶多是心理作用。”

 

黄少天还要拒绝。学妹眨了眨眼，说：“学长，这是人家亲手做的诶~失败了很多次才做出来的酸奶~你就尝试喝一口，喝一口嘛~有问题，最多吐掉，一口酸奶不至于急性肠胃炎。”

 

黄少天拿这位软磨硬泡又有理有据的姑娘没办法，硬着头皮尝了一勺。而后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观察了一刻钟，任何状况都没有出现。

 

末了学妹留下了零食，也当然留下了剩下的酸奶。她同情又复杂地最后看了黄少天一眼，送他一个“噢你一定是个和酸奶有故事的人”的眼神。

 

能在荣耀职业生涯里封神，在海外陌生的语言环境里拿到全A，意味着黄少天本身的思绪绝对够灵透，反应足够快。学妹这个同情的眼神让他很快体会到那个被他掩藏了很久不愿意去面对的事实——

 

自己从来都不是对酸奶过敏。是因为那个时候,身边有一个人，即使自己不乐意，也要顶着让自己反感的风险不断提醒自己。这种关怀和温柔，他体会过后，就不愿意放手。他得的不是酸奶过敏症，而是企图营造出这种氛围，好让自己维持着的——对周泽楷温柔体贴的怀念。

 

（五）

 

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得酸奶过敏症后，黄少天渐渐又恢复了与酸奶的接触，不过也不至于重回当年那种疯狂依赖的状态。

 

半年后，他结束了学业，时隔两年，再度踏上中国国土，第一站就是上海。

 

联盟在这边有个活动，听说黄少天刚好要回国，便积极邀请他一同来出席。活动的主题是——追忆过去的荣耀。

 

活动举办方破费心思，不仅请到了黄少天，也邀请到了韩文清喻文州等当年有名的神级选手。更令粉丝们激动地是，很久没有出现在荣耀相关新闻公开场合的周泽楷，竟然破天荒地一同在邀请名单上。

 

大家都很久没玩荣耀了，平时可能私下会摸几把，但毕竟打得不多，因此整个活动还是以聊天为主。

 

热热闹闹的茶话会，老粉们看得开心满足。

 

现场有提问环节。

 

抽到黄少天时，他被问到了一个有趣的问题：“当年参加世邀赛，给你带来最大的影响是什么？”

 

黄少天握着话筒，愣了愣，他飞快地瞥了斜对角坐着的周泽楷一眼，不过没人发现。摄像机焦点中，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最大的影响啊？……我以前很喜欢喝酸奶，不过后来彻底吃坏了一次，从此就不喝了。”

 

“哇喔——我们以为黄少会讲有什么人对你产生了巨大影响，不过这个回答也很生活化，意外得有意思呢。”主持人笑着接话。

 

黄少天突然眨了眨眼，也不知是对着哪台摄像机还是对着周泽楷：“嗯，当然也遇到了对我有巨大影响的人……嗯准确来说是帮了我挺大的忙吧。想知道是谁？……”现场一阵起此彼伏的“想！”，他嘴角勾起，狡黠地偏了偏头，“保密。”

 

现场一阵泄气声。黄少天抱着话筒笑得前仰后合。

 

他玩得太开心，没注意周泽楷眼神动了动。

 

（六）

 

活动后，官方留大家一起吃饭。席间都喝了点酒，黄少天意识到周泽楷的酒量出乎他想象的好。

 

相比而言，这么些年后，他自己的酒量显得毫无长进，依然是三杯就头疼。

 

还好都是熟人叙旧，规矩不多，五分酒醉后，黄少天歉意起身离席。不知怎么，他本想着去洗手间洗个脸清醒清醒，却拐进了电梯，一路到了楼下。

 

酒店1楼有家全家便利店，黄少天思考几秒，走了进去。

 

他转过几个货架，走到全家的冷柜前，正对着一排酸奶。黄少天心想喝点酸奶说不定能解酒，看好一瓶，手便伸了过去，不料半途一只手握住自己的手腕，阻止了自己。

 

黄少天吓了一条，扭头看去，竟然是本应在酒桌上与人推杯换盏的，周泽楷。

 

温热有力的手还抓在手腕，一如当年在医院时那般坚定，包含着不容拒绝的姿态。

 

黄少天神色不明，垂眸看去，周泽楷才像是终于觉察到不妥，松开了手。

 

“抱歉，习惯性。”

 

周泽楷低声道歉。

 

黄少天摇摇头：“没事。”

 

这瞬间，他已经想起来，周泽楷多半还记得自己在活动上的发言，当了真。

 

黄少天笑了笑，感慨周泽楷一如当年的认真。他拿起一瓶酸奶，随意转了转，掂了掂，才扭头与周泽楷对视。

 

“都出来了，聊聊？”

 

周泽楷神色不变，点点头。

 

黄少天拿着酸奶去结账，周泽楷在门外等他。他出来后周泽楷说：“给喻队发了消息。”既然周泽楷打好招呼，黄少天知道他必定同样替自己告了假，也不扭捏，跟着周泽楷一路去到车库。

 

上了车，周泽楷没有发动车子，只扭开了空调，犹豫片刻，提醒黄少天：“酸奶放一下，再喝。”

 

黄少天低低地笑起来，说好。他一直握着那罐酸奶，在手心转啊转，其实吸管都没拿。

 

周泽楷没发动车，他也不介意，说要聊聊的是他，他也不问周泽楷想说什么，自顾自地说起了这些年的生活。

 

不大的车内空间，时光宛如倒流般，穿梭回从前，那时两人都更年轻，在同一个宿舍，黄少天总是想要说话，周泽楷反应不够积极，只在一旁听，很久才嗯一声作为回应。

 

不过那时黄少天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讨厌着周泽楷，而现在他依然是一个人在说话，身旁是同样的沉默少言的周泽楷，但但存在感清晰，叫他生起了强烈的怀念心情。

 

他一气说了很久，足足有半小时，说到自己这些年在海外的生活，说到自己饮食习惯的改变，说到离开荣耀后，自己对身边人和事的看法。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只是觉得很想倾诉，想要告诉周泽楷。

 

末了，他问身边几乎没怎么说话的这位：如果有一个人，他在那次进了医院后，就以为自己对酸奶过敏，过了很多年后才发现，医学上根本没有这一病症。他发现自己其实是太过执着回忆，想要留住那种感觉，才会潜意识自我说服着自己对酸奶过敏，从而将这样的生活状态维系下去。

 

说到这里，他突然转头看向窗外：“对这样的人，你会不会嘲笑他？”

 

 

窗户上映着他自己的眼神，有着剧烈的冲突和挣扎情绪在翻涌，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值包含其中。但他看不清身后对方的眼神。觉得心里特别没底。

 

看不清对方的眼神，但他能模糊捕捉到对方的动作。

 

他看到玻璃车窗反射出的影像里，周泽楷慢慢摇了摇头。

 

他听到周泽楷说。

 

不会。

 

简单，又坚定。

 

 

黄少天捏紧了一些手里的酸奶瓶，垂眸去看这罐乳白色的物品。

 

再奇葩一点，他说，如果你知道这个原因跟你有关，你会不会觉得……

 

温热的手伸过来，是周泽楷的。他突然伸过来，隔着黄少天的，握住了那瓶酸奶。

 

他说了半小时之后第一个完整的长句子。

 

他说，这些年，我也一直有个习惯。看到别人拿起酸奶，会下意识地想到阻止对方，都是因为一个人的缘故。

 

你觉得，奇葩吗？

 

他问。

 

黄少天没有说话，一时浑身轻飘飘，要飞起来。四肢百骸，血液温度在升高。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在笑。

 

他想，是不是应该对周泽楷说点什么作为回应，比如回答他的那个问题。

 

不过周泽楷先说了。

 

他说：以后，还是少喝酸奶，尤其是冰的。

 

那我很健忘的，怎么办？黄少天突然问。抬头回望他。

 

四目相对，两人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唯一的景色，就是对方。

 

黄少天眨了眨眼，说：也不是没办法，有一个办法……

 

周泽楷又把他的手握紧了一点：什么办法？

 

“我只听少数人的话，比如……”他特意拖长了这句话的转折点，想要制造一点剧情上的起伏，不料他算错了对方这些年并不是真的一成不变。

 

周泽楷也变了。变得更狡猾了一点。

 

在黄少天那句话还没说完之前，他低头下来含住他的唇，用行动补完了那个答案：

 

“……比如，以对象的身份提醒你。”

 

提醒你酸奶过敏症还没有终结，还早患上了新的依赖症。

 

一个我们彼此都早早患上的依赖症。

 

名为对“周泽楷”和“黄少天”的依赖症。

 

而且，一辈子无解。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