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cha清识

前文

 @甜糖山 依然是投喂my糖

1.

王杰希是被皮蛋瘦肉粥的香味和洗衣机滚筒运行的声音共同唤醒的。

 

他睁眼后，在床上恍惚了好一会儿，几乎以为自己仍做着梦——不怪他，这种宛若婚后早晨的氛围，真的很像刚经历完昨天噩梦式相亲的自我补偿。

 

所以当高英杰的脑袋从打开一条缝的卧室门口出现时，王杰希瞬间愣住。

 

“早上好，睡醒了吗？”高英杰语气轻松，带着点他这个岁数应有的调皮，完全没有任何异样。

 

“……大概。”王杰希揉了揉眼，惊讶得久久才组织出后半句：“……你什么时候来的？”

 

2.

洗漱完毕，王杰希醒了九成——足够接受完毕“高英杰偷偷潜入自己家中，只为提前准备早饭”这个事实。

 

高英杰抱着胳膊倚在门边。王杰希擦着脸能感觉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藏着一点期待褒奖的意味。

 

他不想告诉高英杰，关于早晨这件事，自己的期待值绝对只多不少。为了维持不多的“成年人的尊严”，他把自己埋在毛巾里，无声地勾起了嘴角。

 

3.

然而这种好氛围堪堪维持到早餐结束。

 

饭后，高英杰在客厅心不在焉地调着台，一墙之隔的厨房里水声哗哗，王杰希洗碗中。

 

他降低了几次音量，唇角不知何时抿成一条直线。

 

终于，在反复拿起、放下遥控器之后，在视线数次情不自禁往书房开了一条缝的门溜去后，高英杰突然起身。

 

他走进厨房，走到王杰希身旁。

 

王杰希瞥了他一眼，敏锐地意识到肯定有哪里不对：“怎么了？”

 

高英杰视线落在餐盘的泡沫上，迟迟不愿抬起来和王杰希对上：“你最近……去相亲了？”

 

4.

王杰希冲水的动作一顿：“嗯。父母介绍的。”

 

“只是普通地吃了个饭。”虽然说不出为什么，不过直觉告诉他应该讲得详细一点，“应该彼此都觉得不太满意吧，没打算发展。”

 

高英杰脱口而出：“是对这个人没感觉，还是对女性都没感觉？”

 

说完他猛地闭上嘴，像是被自己说的话吓了一大跳。

 

不过这种微妙又关键的场合，他倒是敢直视王杰希的眼了——他都快被自己莫名其妙的冲动给搞得晕头转向——他心底仿佛有个声音很清晰地在说，他必须看清王杰希任何的情绪波动，从而确认他接下来每句话的真假。

 

很荒唐，非常荒唐又笃定的。

 

如果王杰希的回答有任何弄虚作假成分，高英杰没来由硬气地想，他会立即离开这里，删掉好友，切断联系。

 

王杰希犹豫得比他想象中更短，目光也比他想象中更平静坦然——高英杰后知后觉地发现，王杰希一直都是这样的，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只要注视着自己，整个人就像一本摊开的书、透明的画，是那种只对自己开放所有权限的姿态。

 

“原来你知道了。”他了然又遗憾地点了点头。

 

是陈述句。

 

5.

原来你知道了。

 

王杰希说。

 

他比高英杰年长、社会阅历、人生经历丰富，当然清楚自己的反应非常非常非常违背“常理”。

 

常理应该是怎样的？

 

常理是，无论作为老师和学生、作为朋友和朋友，无论哪种关系……他都应当就“你不经允许动我私人电脑”这点严厉指责高英杰。

 

然而他没有。

 

因为听到那个问句的刹那，他的身体比理智更诚实地有了反应——心口隐隐发闷——比起批评高英杰，他的潜意识分明更想、只想责备自己。

 

也没错。

 

他极快地想通了这件事——谁让高英杰是他宠出来的。是他主动打破高英杰那层防备的外壳，是他不断地用行动强调“你可以在我这边表现得特别”，也就是说，高英杰因此生气，并能直截了当地当面询问，恰恰是他乐于看到的结果——他甚至因此理所当然地高兴着。

 

唯一失策点在于……他不确定这种时候让高英杰知道自己的性取向，是好事还是坏事情。

 

6.

高英杰完全没想到王杰希会承认得这么快，这么平静。

 

对比起来，听完王杰希的话，震惊全写在脸上，一时间手脚僵硬杵在水池前的自己，反而显得丢人又可笑。

 

——高英杰脑海中掠过沮丧的念头。

 

他发愣时，王杰希擦干了手，把餐盘码进消毒柜。

 

末了，王杰希抬手习惯性地想要揉一下高英杰的头发，却在即将碰到之前收回。

 

“抱歉，你吃惊是正常的，”王杰希注视着他，“但这不是你的问题，是我不小心没关电脑。”

 

高英杰大脑一片混乱，张了张口，发不出声。

 

“……从小到大，我未曾对女性动过心，但没来得及深思过真正的原因。”王杰希转身先走出厨房，边走边说，仿佛朋友口吻的闲聊，“直到昨天被拉手以及被亲吻，才意识到那根本不能用普通意义上的没遇上合适的人来解释。”

 

高英杰慢慢跟着走。他的思绪从未如此卡顿过。王杰希说的每个字他都听得懂，但又无比难懂。

 

王杰希突然刹住脚步。迎面吹上楼道的风，高英杰才猛地反应过来王杰希一路把自己带到了门口。

 

“我自作主张地觉得你或许需要一点，嗯，独自思考的空间。”王杰希遗憾地看着他，“无论如何，谢谢你的早餐，我真的很开心。”

 

7.

直至回到家里，把自己锁进卧室，高英杰都沉浸在恍惚里。

 

他脑海中有两个小人，一个清醒无比地陈述道——你恍惚的原因并非“王杰希居然不喜欢女性”，而是“王杰希居然坦诚地跟自己讲了这件事”。

 

另一个小人则只会重复一句话：“他不喜欢女人……那喜欢什么?”

 

对了，他脑海中闪过王杰希说的一个细节。

 

“……直到昨天被拉手。”

 

他突然回忆起上学期两人一同乘坐自动扶梯时，自己没站稳，险些栽倒，幸好王杰希一把抓住自己的手才免去血光之灾的那一天。

 

随着记忆里场景的回放，高英杰的眼神不禁复杂了几分。

 

他记得，之后同一天内，他们再乘坐自动扶梯时，王杰希没有一次不下意识地攥紧自己的手。

 

——他发誓，两人视线偶尔交汇，对方眼底除了担忧和庆幸，找不到任何一丝勉强成分。

 

8.

那天之后，高英杰出门开始走楼梯——他拒绝去深究原因，把这当成纯下意识的举动。

 

王杰希曾给他发过一条消息，试探意图明显地那种：“晚上来吃饭吗？”

 

他没有回。

 

但同时，数天里，他不时重复打开手机——看微信新消息——再熄灭屏幕这一举动。

 

他对自己的犹豫和矛盾心知肚明，因此厌烦又不得不接受自己果然还是被王杰希性向这点搅得心烦意乱的事实。

 

第六天，高英杰在蝉鸣最盛的时候去了趟新华书店。

 

他本来打算买几本下学期的教辅书和习题集，却不知怎么，空着手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心理学专区。

 

同性恋的话题自古是不被传统社会宽容的存在，即使学术研究也带着一种“必须保持低调”的羞耻——高英杰遍历整个书架，总算从角落的角落里找到两本讲如何正确看待LGBT群体的书籍。

 

没人知道书里写的内容。

 

更没人知道高英杰读完作何感想。

 

黄昏时，他抱着习题和教辅书去结账，工作人员忍不住多瞥了他两眼——倒并非因他那双眼拥有着不似同龄人的通透和理智，相反，是因为其中静静燃烧的暗火——他恼火的样子让眼神更加明亮，牢牢吸住了周遭视线。

 

9.

从新华书店出来，高英杰慢慢往小区方向走。约莫十几分钟后，他突然手脚慌乱地转过身。

 

他绝想不到自己竟会在这种场合和王杰希遇见——后者与一位高挑漂亮的女性站在路边，出租车停在他们跟前。王杰希绅士地替对方开车门——此刻高英杰已经注意到王杰希，因此条件反射地想换个方向。

 

仓促间，他选择横穿马路，压根没注意红灯，大卡车呼啸而过，几乎同时，王杰希冲过来，猛地将他拽回斑马线边缘。

 

10.

街道白光泛滥，夏蝉肆无忌惮地嘶鸣，但高英杰的世界却截然相反地安静——他抱紧怀里的书，目光在柏油路面游移，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王杰希微微喘着气，而尴尬化为的安静弥漫在这一米见方的空间内其中蔓延。

 

“你在躲我。”王杰希使用肯定句。

 

“没有。”高英杰反驳得很快，不过声音底气不足。

 

“就有。”王杰希的语气多了一点好整以暇，“太幼稚了，高英杰。”

 

高英杰一愣，眼中那股莫名其妙的火又烧了起来：“有就有。所以王老师要对我说教吗？”

 

王杰希注视着他的眼里了然和无奈一闪而过：“我以为我们之间一直保持着坦率的交流。你如果介意我是同性恋——我是说如果，额，至少你的举动给了我这种错觉——可以直接说出来。”

 

高英杰突然后悔抬头这件事——他们之间的熟悉远超他平日认知——不然怎么会只需一个眼神交换，就能瞬间明了对方的心里所想。

 

“……”他闭上嘴，喉结滚动数下，感觉接下来无论找什么借口都很傻。尽管他原先迅速准备好的一套谎言和伪装，却早伴随着王杰希冷静的陈述悉数冻结。

 

僵硬地站了好一会儿后，高英杰破罐子破摔地摇头：“我没有介意。”

 

说罢，第二次摇头。并且这回的肢体语言明显比刚刚坚定许多：“你要相信我。”

 

“嗯。”王杰希接得出奇迅速、自然，“我相信你。”

 

他话音未落，高英杰几乎是急迫地开口：“嗯，真的，我、我只是有点不习惯。”他尽管结结巴巴地说着，眼神中的勇气倒是已凝聚成型——同时凝聚的还有一丝懊恼。

 

他懊恼是因为刚刚意识到，自己这辈子所有的仓促、不稳重、孩子气和任性，每次暴露都和眼前人有关。

 

王杰希静静地看着他，仿佛能看透他内心的不安和局促。

 

最后，他抬起手——这一回没有放下——略用力地揉了揉高英杰的头发：“谢谢你。”

 

这句话换来了高中生的脸颊微红：“这算什么……”

 

“既然不介意，”王杰希稍稍抬高音量，打断他：“晚饭来我家？”

 

11.

就这样，高英杰的“学习书籍采购”之旅，莫名其妙地有了新的展开——和王杰希逛起了超市。

 

“想吃青椒炒肉还是京酱肉丝?”

 

——或许因为剧本走得太离奇，选择问句发生第N次后，高英杰总算后知后觉地发出了抗议：“王杰希，你自己就没喜欢的菜吗？我喜欢的东西买得够多了。”

 

面对高中生微恼的视线，王杰希一愣，笑起来：“居然？”

 

潜台词：他压根没发现自己一个劲儿在选高英杰爱吃的食物。

 

高英杰面无表情地扭过头看货架，不再吭声——他不得不承认，王杰希方才恰到好处的惊讶完美抚平了自己内心的烦躁，甚至还带来附加效果——让自己差点就不由自主地扬起嘴角。

 

怎么办，他无疑是享受着这种被“照顾”的过程。

 

高英杰诚实又沮丧地想。

 

让王杰希发现就输了。他泄愤似地偷偷捏了一下卷纸——总之不能捏薯条吧。

 

大人太狡猾了！

 

12.

唯一的插曲发生在结账时。

 

高英杰从推车里取商品，王杰希接过递给收银员，不经意间碰到两三次对方的手指。

 

第一次高英杰非常迅速地收回手——潜意识中生怕王杰希介意，不过伴随着第二次、第三次的发生，他偷偷观察王杰希反应，对方却表现得仿佛一无所觉，高英杰吐了吐舌头，暗嘲自己矫枉过正。

 

他们回到王杰希家，已是下午4点。和往常一样，王杰希系围裙进厨房，高英杰想要跟着打个下手，被赶出来。

 

“去打游戏吧。”王杰希冲他眨眨眼，指书房方向，“放心，我有关电脑。”

 

他赶在高中生反应过来发表吐槽之前，把厨房推拉门关上。

 

既然是推拉门，当然不带锁，关上并不是不能打开。他们平时也不是没有这种半开玩笑式的“你关我开”时刻。

 

但今天王杰希的拒绝来得如此明显，高英杰能辨出这和以往不同。至于为什么不同，他似乎明白，又似乎说不清楚。

 

他盯着门把手看了三秒，最后转身离开。

 

晚饭很香，甚至因为好久没尝到王杰希的手艺，高英杰破例多吃了一碗饭。期间他们聊天，谈及高英杰的学业，王杰希的教学趣闻，大约持续了近一个小时，整个用餐过程无事终了。

 

饭后王杰希送高英杰出门。

 

他们住楼上楼下，理论上不需要坐电梯。但王杰希飞快地按了“↑”按钮，显示屏上的数字便从“1”开始缓慢更新。

 

高英杰若有所察，转身看着王杰希。

 

王杰希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还没说话，眼神先一步无声地传递了“你太聪明了”这句话。

 

电梯显示屏数字继续跳动，一点点接近他们所在的楼层。

 

王杰希却迟迟没开口。

 

仿佛过了很久，在电梯门徐徐打开一刹那，他眼中的笑意才转化为某种叹息般的认真，还有一丝高英杰看不透的挣扎：“异性恋不会见到所有异性都发情。同理……你不用那么小心翼翼。”

 

王杰希……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

 

高英杰有一瞬迷茫，想说点什么，电梯门却没给他机会——先一步合上了。

TBC